分享日记|■向天笑乡土诗……

■村庄

任何一个村庄都有两个村庄

山上的村庄

是祖先挨着祖先

山下的村庄

是晚辈跟着晚辈

如果不是逢年过节

不是有人要安葬

山下的总是忘记了山上

任何一个村庄都有两个村庄

山下的人总想离开村庄

到外面的世界去闯荡闯荡

山上的人虽然相安无事

但在地盘上却是寸步不让

其实,所有的人走来走去

走一生的时光

只不过是从山下走到山上

任何一个村庄都有两个村庄

一样的泪水流着两样的目光

山下的总在上升

山上的总在下降

●草帽

一根草的力量是弱小的

轻易地就可以扯断她

当她们互相勾结起来

从顶端,一圈一圈地扩大

就可以遮天蔽日了

就可以站在你的头顶上

为所欲为了

让你活在她的阴影里

●远方的绵羊

你信不信,一个女人的枕头是一座山

她在孤独中把思念变成一只只洁白的绵羊

在寂寞里又把绵羊一只一只地赶上山岗

九只、九百九十只、一千九百九十九只绵羊

在泪水无声的滚落中无望地前进

赶到最后一只绵羊时,那个牧羊人还没有出现

只有她一人静静地坐在山顶上

无助地看着那些绵羊冲下山岗

没有一只绵羊愿意陪伴在她的身旁

她耐心地守候在那里,直到变成一只绵羊

在她的眼里,离去的绵羊变成了兔子

一只一只地抽打,直到满腹的思念变成怨恨

●冰冻的声音

下雪了,贫穷的孩子堆积雪人

不如意的,可以随手捣毁

全部的快乐在于堆积与捣毁之间

偶尔停下来,听雪人那冰冻的声音

孩子与孩子之间在较量

雪人与雪人之间在交谈

它们传递着纯粹的思想

宁静的阳光落在雪地上,像刀刃

孩子们都感到不可思议

为什么先堆积的后消融

后堆积的反而先消融

一觉醒来,雪人不见了

那些胡子、眉毛还在

那些冻僵的忧伤还在

●飞鹅山下的舅舅

冬天的风,在飞鹅山下冷冷地吹

你已经没有感觉,你比还风还冷

我带着鲜花来到你的面前

你张着嘴,说不出一句话

我轻轻地抚摸着你,舅舅

你的眼闭上了,嘴也闭上了

你像平时一样讲究,衣冠楚楚

不过,今天从内到外都是新衣

你安安静静地睡着,睡着

你的微笑被塞进像框

那些被泪水打湿的声音

流成河了,你也不回到岸边走走

还有三天就要过年了

春风正在远方朝飞鹅山吹来

吹绿将为你建造居所的山顶

●路的尽头就是家

昨夜我梦见了你在遥远的地方呼唤我

你站在青青的河边草深处

你不动,春天也放慢了脚步

直到月亮从湖上升起,你还是不动

我不知道你在等候谁,花那长的时间

青草也会枯黄,你穿着黑色的长裙

面前躺着一条漫漫的黑色长路

天空飘满了雪花,那是一个人的泪

最后,我们到达了我的老家,一个很小的村庄

我的父亲在寒风中站成了一盏灯,在温暖的梦里

你依偎着我,不再前行了,路到家了就到了尽头

为什么我们花了如此之久才明白路的尽头就是家

所有的奔波都失去了意义,我们停留在某处不动

守护着我们曾经的青春年少,忘记了还有衰老

●教堂外的阳光

像泼洒在地的水,亮晶晶的

河水一样荡漾的阳光荡漾在教堂的周围

远处,麦绿的麦地上

我的母亲正朝教堂生气勃勃地走来

把自己的后半生交付给十字架

交付给异国他乡的耶稣

仅仅认得自己名字的母亲

抱着厚厚的《圣经》行走周末的路上

从没有见过的神啊

就这样轻而易举地左右了我的母亲

让她幸福地在教堂里忙碌着

我每次远游带给她的礼物就是十字架

那比什么都珍贵

在阳光下,闪耀着耶稣到来的光芒

●谛听母亲的声音

啪哒,啪哒

母亲在槌打一件棉衣

哦,那当时觉得单调、乏味的声音

如今像潮水一样涌来

久久回荡,迟迟不肯离去

那样悠然、自在的声音

就像提速的火车,在夜间的大地上穿行

除了声音,还是声音

哦,我屏住呼吸,在池塘边

在母亲曾经捣衣的池塘边

那冻红的手,挥舞着木槌

在冰窟之上,不停地敲打、敲打

但如今,还是夏天

她的身影就消失了,永远地消失了

再也听不到那从容不迫、举重若轻的声音

啪哒,啪哒

●等待母亲落气

五月,最后一场大雨

落在早晨的朱家庄

我站在母亲的病床前

等待等了我十天的母亲落气

姨、姨、姨

在我一声声的呼唤里

母亲久久不动的头,轻轻动了一下

就永远停止了呼吸

我让妹妹用屋前的栀子花

扎了一只别致的花圈

满房飘散着淡淡的芳香

我满脸泪水呆呆地站着

母亲的表情极为安详

安详得像要随时复活一样

●父亲成了落伍的砌匠

父亲,一生不知砌过多少房屋

只是亲手盖起的成了他人新居

自己出身不好,只搭一间别厝遮风挡雨

沉甸甸的砖头像沉甸甸的痛苦

捏在手里不知道是怎样的把握

每一次新屋落成的喜酒

喝下去,是满腹的委屈

再勤劳,也有不能致富的时候

再贫穷,也有翻天复地的时候

当父亲老了,儿子在老宅基地上建造新居

没想到收藏多年的砌刀与泥桶

在自己的地盘上却派不上用场

他爬上高高的脚手架端茶送水

仿佛对帮忙的乡亲把幸福送上

电灯电话楼上楼下不再是什么神话

城里的孙子,一句想他

像温暖的阳光落在雪花

就把他一生的悲伤融化

●飞蛾

一点光亮,就可以打开你的翅膀

一点光亮,就成了你飞翔的方向

你明知越是明亮的地方

越是危险的地方

但你不会呆在黑暗里、呆在寂寞里

你要透明的生活,你要燃烧自己

明知灯火会成为你的葬身之地

你依然张开柔弱的翅膀,坚强地扇动

宁愿满身是伤,伤痛自己

也要完成,最后的、完美的,飞行

那优美的姿势,停留在记忆里

弱小的,总是能打动坚强的

火焰也为这顽强的生命跳动

飞蛾不在了,火焰也会慢慢熄灭

■麦子

总在清明节前走近麦子的身旁

从麦地到麦地,中间除了坟地

还有金黄的油菜地像飘浮的船一样

还有灿烂的蝴蝶,在翩翩飞翔

劳动是一种飞翔

祭祀也是一种飞翔

从种子到麦子,除了劳动

还是劳动,抽穗的是希望

我的儿子站在高高的山岗

他说乡村像油画一样

他说中国的麦子在南方

牵着祖父的手看起伏的麦浪

他说这里的空气真香

■当年那个长头发的女孩

一些当时并不知道是美丽的美丽

到现在,早已彻底消亡

消亡的不只是她的一头长发

还有青春、热血与梦想

那苦难的岁月,她甩一甩头

就成了幸福的时光

那鼓励的眼神像刚刚升起的太阳

总是闪耀在她微笑的脸庞

如今,在回乡的途中偶尔相遇

蠕动的嘴唇有一种交谈的渴望

最终什么都没说

笑了笑,路过我的身旁

只是抚一抚齐耳的短发

一副很知足也很满足的模样

那少女时要与我一同飞翔的梦想

变成洒在她身后的落叶与阳光

那至少要早苍老十岁的背影

像一盏灯,一盏赶夜路的灯

把我的黑暗和幸福全部照亮

与她比起来,算得了什么

那些生活在城里的不快与忧伤

■想念我的乡村

一天逝去又一天过来

拥抱我的是一种莫名的情怀

总想到乡下去走一走、坐一坐

看看老家门前的栀子花是否绽开

每一条田塍,每一座山头

童年的影子还在荡去晃来

尽管小黑狗、老黄牛不认识我

但宁静的幸福还是扑面而来

任何一个女人也唤不起

我对她像对家乡一样的热爱

站在家门口我不要半点风采

再没有什么思念

比归乡的路还长、还长

还要偏僻、还要深入、还要期待

●草鞋

最艰难、最困苦的日子

汗水与泪水相伴的日子

草鞋,一双早已破旧的草鞋

绑着我的赤脚,行走在乡村

行走在那些看不到出路的日子里

没有想到,真的没有想到

我会从狭窄的田塍走到宽敞的街道

从矮小的别厝住进高楼大厦

草鞋,像我儿时就早亡的伙伴

常常走进我半夜惊醒的梦里

●孤独的狼

半夜三更,雪亮,无处可归的狼

在弥漫的雪花中停滞不前,总在原地打转

刨雪,咬雪,深入冰冷的陷阱,不能自拨

一堆雪,一堆丰满的雪,像羔羊蹲在面前

更像一堆饥饿,眼睛点灯了

再没有隐蔽的角落

忍不住嗥叫,在遍野的宁静里

粗暴的声音,回荡得如此之久

只有满天的星星像泪珠一样闪亮

眼里灯火渐渐熄灭,嗥叫声渐渐减弱

除了雪花,生命的最后一刻没有其它的花朵

雄起变得虚弱,热情在寒冷中飘散

早已变得雪白的狼,完全静止不动

远远看去像羔羊一样

只有风吹过,这无边的宁静

■在田野里鞠躬的父亲

他一生只掌握着锄头的把柄

连猪尾巴似的小辫子也抓不住

直到蚯蚓般的皱纹爬上脸庞

我的父亲,依旧在田野里鞠躬

鞭子捏在手上,只是做个样子

谁能听懂牛的叹息,除了他

汗水早已取代了泪水

他的心目中除了庄稼,还是庄稼

在那些充满硝烟的批斗会场上

就是石磙压在身上

他也不会随便放出一句话来

只有当他的双脚踩在泥土之上

把月亮像草帽一样戴在头顶

他才会如同落难的皇帝,重返故宫

■光头大伯

从我看见他时

就有颗闪亮的头颅

搁在他的脖子上

很多年前,又仿佛在眼前

他还在田间专注地劳动

阳光伸出温暖的手

抚摸田野,也抚摸他的光头

在这过程之中

水稻显得无比成熟

如懂事的儿女

紧紧围绕在他的身旁

虽说他早就不在了

可这么多年来,还有一颗闪亮的头颅

晃动在家乡的田野上

■喜拉二胡的叔父

竹子、蛇皮、马尾、松脂

制造了我叔父一生的欢乐与悲哀

村长的夫人也曾奔音乐而来

奔得叔父遍体鳞伤

在庄家湖畔的鸭棚

他把二胡拉给一群鸭子听

在阳新赤马山矿区

他站在山溪里拉给鹅卵石听

他喜欢一个人站在高高的山岗

看满地的麦苗被风吹动

遍野的音乐,归他一个拥有

晚年病重,他让人把床搬到窗前

把二胡摆在旁边,听窗外的竹林弹唱

叔父的二胡哑寂了,四川来的婶子也走了

2005/11/6

■流干泪水的村妇

她的美貌,被岁月剥削了

在洗衣与洗碗之中

在插秧与割谷之中

她仿佛忘记躲在草垛里的梦想

塘水、田水、井水,甚至雨水

淹没了她的青春、她的激情

在哭嫁与哭丧之中,陪伴别人

流干了属于自己的泪水

把希望寄托在丈夫和孩子身上

把艰难的日子缝缝补补

把道听途说当作重大新闻传播

从来没有鸡蛋碰石头的***

偶尔上一回街,就像过了一个节日

还在镜子前,精心梳理一下自己

■下雪

我的父亲能听到雪花落地的声音

我在这个日子回到他的身边

宁静、温柔,没有飞扬的尘土

一堆柴火,就是一个温暖的家

哦!这最美的时间与空间

父子俩都不敢惊动,火焰

伸出舌苔,轻轻地诉说

多么洁白、纯净的世界

只有我的村庄,我的家园

在它的面前苦难微不足道

下雪了,雪还在下

淹没了我奔波多年的旅程

可父亲的目光踩下深深的脚印

从我的心上一直踩到家门口

■芦花鸡

■一场瘟疫过后全村都没一只鸡了

是一个江西老表将你和你的同伴

卖到我们家,我看见你长得与众不同

一身漂亮的芦花,于是要单独喂养你

每晚给你洗脚,让你在我床上睡觉

长大后,你的翅膀硬了

天天送我到校门口,就是放学

你还能准时到村对面的山岗来接我

那年春节前,趁我熟睡父亲抱走了你

你也不叫醒我,就那样被出卖了

换来几斤过年的猪肉,换来我对贫穷的理解

我的父亲年迈了,直到现在

他从不吃鸡肉,也不喝鸡汤

没有人知道为什么,除了我

2005/11/6

■老黄牛

老黄牛极度冷静,在田野

在收割过后的田野

悠闲地踱步,审视

暖融融的阳光披满一身

在它轻微的喘息里

已走到了生命的边缘

泪水汪汪地望着多情的主人

还带着微笑的模样,让人心寒

它不停地回头,张望,倾听

仿佛田野传来庄稼拔节的声音

它一步步地走动,留下最后的足迹

若干年后,在一家餐馆里

一头牛,从火锅里站起来

唤着我的乳名,让我惊愕万分

■玩泥巴的孩子

泥巴是世界上最廉价的玩具

比变形金刚更变化无穷

猪、马、牛、刀、枪、笔……

万事万物,都在拿捏之中

我像玩泥巴的孩子,搬弄方言土语

只怕俨然大人一样的批评家

一脚就可以捣毁我全部的心血

没有谁知道这也是发明、创造

在商品与钞票之间,保持一颗童心

永不贩卖这些泥巴玩具

也不指望别人摆在案头

我只不过像那些泥巴玩具

在暴雨来临之前

趁机歌唱

■泥土

陶罐、瓷碗以及坛钵

显得极为纯洁而圆滑

这些来自泥土的东西

遮掩本来的面目陪伴着我们

在雨水和阳光之中

一些泥土长出一茬又茬的庄稼

还有一些泥土,在柔嫩的火焰中

变成了坚硬的青砖红瓦

用来建筑我们的村庄

当我们在生活中力不从心

一些泥土还会镀上金色的光泽

成为法力无边的菩萨

劝我们回头是岸

也许还没有回到岸边

一些平时从不动用的泥土

在花圈和泪水之下

成为我们最后的居所

■棉花

棉花柔嫩地绽开

如皎洁的月亮,雾状的光芒

笼罩着整个村庄

并将我少年的往事,照亮

没有棉袄和棉裤穿的冬天

寒风挥动无数的刀刃

在我的周围闪闪发光

只有课本的铅字

燃起一堆堆篝火

温暖我的心房

偶尔抬起头来,望见天上的白云

有如柔嫩的棉花,静静地飘荡

现在走进秋天的田野

棉花,伸手可及

温暖,也伸手可及

■怀念田野

多年了,田塍如温柔的手掌

抚摸着我旷野一样宽广的思念

那些思念,已长出金黄的麦穗

涌动之上,漂泊着父亲的背影

涌动之下,埋葬着祖母的骨灰

惟一的空隙,就是我走过的道路

那道路的尽头,站立着的稻草人

神气十足地穿着我丢弃的衣裳

至今还在站在那里守望

一只鸟,飞过

无数只鸟,跟着飞过

■乡村的灯

乡村的灯,照亮着我一生的背景

恬静,温暖,像身影一样晃动

我的村庄,活在我的心上

桐籽灯、煤油灯

盏盏点亮我的童年

星星点灯,点亮少年的心头

电灯、电话不再是神话

楼上楼下的乡村

依旧在萤火灯的飞舞中沉睡

只有月亮才是乡村永远的灯

2005/11/11

●放牛的伙伴

放牛的伙伴,当初三三两两

现在还是三三两两

只是当初在同一个村庄

现在却天各一方

有的早已死去,在冬天的藕塘

有的成为富翁,奔驰在高速公路上

他的方向盘始终没有朝乡村这边打来

他前方的道路远比田塍更宽广

是谁把我们儿时的几个伙伴

常常想起,我多年没有见到你

却把你的相片揣在在身上

像揣一堆儿时的篝火

在寂寞时,一个人独自点亮

也许照不到你的远方

2005/11/11

●那只山鹰

再强健的翅膀

也有折断的时候

那只山鹰,我平时只能仰望的山鹰

就这样停落在我的家门前

一群鸡

往日见它就到处逃窜的鸡

正在围攻它

没有威严,也没有庄严了

那只山鹰,可怜的目光里

充满逃生的欲望

内心的伤口比翅膀更加血淋淋

我把它关在另外一个笼子里

第二天早上醒来,它再也没有醒来

它的灵魂不许它在低处行走

2005/11/11

●拴在树下的童年

我的童年,拴在家门前

一棵红枣树下,那一块小小的树荫

就是我活动的全部天地

那时我多想有一双麻雀的翅膀

从一片屋檐飞往另外一片屋檐

或者像燕子,在一栋房子里自由地出入

长大后,我见到树荫

就有一种家的感觉

树长大后把荫凉还给大地

我长大后还什么给父母呢

2005/11/11

●地嘴山

你相信土地有嘴吗

我村里的人都相信,相信了不知多少***

反正惟一的一座山就叫地嘴山

山不高,树也不大

只是用来葬人,

更多的时候用来放牛

2005/11/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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