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日记｜绝命行走……

绝命行走



六叔是在一个彩霞漫天的傍晚回家的。当时他面颊绯红，双目矍铄，吃下七个馒头后突然委顿于地。

六叔睁着眼睛在床上只躺了四天，谁也不知道他离家出走的一个月究竟发生了什么，只看到出门前新换的衣服和布鞋，变的肮脏、破败、面目全非。这双鞋子带他去了哪里？他拿什么果腹？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他这次最长时间的出走一定是找到了什么。

六叔年轻时曾在一个小镇上教书，学校门口有个书店叫“三味书屋”，看店的是一个长辫子的俏姑娘。六叔常去那里买书，久而久之，就爱上了她。给她写诗，写情书，一遍遍的表白着爱情，那姑娘却不为所动，常常一笑了之，将六叔的信弃于桌边，照例波平如水的看她的店。

久之，六叔学校的领导知道了此事，找他谈话，说影响不好，让他收敛，六叔就像着了魔，辞了职，整天跑到三味书屋的对面望，看到姑娘买幅画贴到墙上，六叔回家也买一幅一模一样的画贴到墙上，姑娘买盆花，六叔也赶紧往家里摆一模一样的花。谁知道那姑娘怎样想呢？反正那时侯她没有拒绝，也没有接受，她不是不知道，她只是不表态，或许她是喜欢这种被人爱慕的感觉吧，又或许不是，因为听说后来这事传到她父母的耳朵里，父母视六叔有精神问题，整日惶惑不安，噩梦连绵，于是乎赶紧张罗着给女儿找婆家，那俏姑娘定是顺了父母，因为终于有一天她不再出现在店里了，别人说她结婚去了，嫁到了城里，对方是个读书人，家境也不错……

六叔觉得人生一下子失去了方向，他到处去打听，找那姑娘的下落，他觉得他们心有灵犀，她怎么可能就丢掉他了呢？

六叔在那个时候精神真的就不好了，他不是出去到处走就是呆在屋子里，黑着灯，饭不吃，觉不睡。写诗。父母担心，起先把他锁在家里，后来他就屡次打破窗户跑出来，父母实在没办法，而且也很快老了。

时间一晃就是十年，六叔成了一个废人，反正人们都这样说，我出去玩时，他们总问我你那个疯子六叔又出去了没？我就白他们一眼，不屑理睬的样子，久之，我也麻木了，干脆就答：谁知道那疯子？

母亲要照顾公婆，又要给六叔做饭洗衣，我看到她那双手也很快长满厚厚的茧子了。

六叔还在继续着他的出走，起先父亲还拦住他，大声训斥，他总是默默，第二天就又出去了，他常常一出去就是十几天，但最长不超过十五天，十五天之后他乖乖的回家来，家里人知道他的规律也不再阻拦，只是我怀疑他后来的出走已经不是单纯在为当初那个俏姑娘了，他自己已经糊涂了，或许吧，我更愿意视他的行为有另一层面的崇高意义，我看到他每天沉默着，头发很长，深居简出，像鬼一样，我忽然害怕他了。

他到处走，走着去北京，去天津，或者更远的地方，他从不带食物，偶尔有人从外地回来说看见六叔在某城的街边站着，目光呆滞，不知望向哪里。他衣服破旧，棉絮向外翻，一辆车开过去差点撞上，司机回头朝他吐口水，破口骂他，还有人说看到他蹲在地上拣垃圾往嘴里塞。

成年以后，我还常常被这个问题困惑，我看见六叔一直在路上的心，他无数次的出走到底是在寻找什么呢？

六叔四十岁了，看起来就像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而他仍在私下里密谋最长最致命的一次出走。

地里的玉米都高过人头了，他在一个深夜里悄悄起来，沿着村口的小路朝外面的世界走去，他面颊绯红，双目矍铄，健步如飞，穿过大片大片的玉米地，像年轻时寻找爱情的样子。他一定是梦到什么了？或者预见了自己将不久于世。

这是他最长最彻底的一次出走，拼却了所有余生的能量，借助头脑里那仅余的微弱的火光。那晚的月亮一定是圆圆的，让他想起年轻时爱慕的俏姑娘，纯洁热情大胆，清澈的照着六叔的孤独。

六叔一直走一直走，从白天到黑夜，又从黑夜到白天，他像传说中的荆棘鸟，一生都在不停的飞，不停的寻找那棵荆棘树，最后把自己的身体扎进去，唱一生中唯一的最美的一首歌，然后死去。

回家后的六叔只在床上躺了四天，在第四天的早晨他死了。村子里都在谈论说，那个疯子终于不再拖累他的家人，安心的去了。

穿过烦嚣的声音我却看到了另外一个六叔，在黑暗中健步如飞地行走，在时间里走，肥硕的玉米叶子划伤他的皮肤，他全然不顾，他面颊绯红，双目矍铄，他一走就再也没有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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