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日记｜回乡记事（组）……

《回乡》

不知何时开始，我想摇着

窗边的月光回乡。故乡躺在寂静

时光里。晚归的人认清每一条山路

每一株小草和梦都找到属于自己的星星。

前些年，我赶着一条小溪回乡。

这些颠复之水，重新让枝头开上鲜花

垂下果实，阳光为它们着好颜色

在轻风中等待丰收。年迈的老父亲

布满眼屎的双眼终于盼到我的身影。

如今，我在梦中以一颗石头回乡。

用身体最坚硬的部位一路敲打，

晨色中还来不及呼唤一声我的父母和村庄。

草木的泪水，就早已打湿我的衣裳。

《村庄》

我的村庄在黑暗的角落

结满蜘蛛网。蝙蝠在黑夜出动

占据天空。无论守侯

还是飞行。是生命

都将在自己的地盘获得食物。

我的村庄慈祥地目睹着

花朵开放，植物生长。

也目睹着火红的日头和肉体的盐。

寂静的夜晚像接受果实一样

接受打着呼噜的梦呓和睡眠。

多少辈子。那高高的门槛重复着

在早晨升起鸡鸣，在黄昏放出狗叫。

顽固的老屋檐，献出结实的梁木

等待燕子和春天一起来到这里。

而山路，已越走越宽实。

仿佛雨水冲刷的壁柱，剥落的皮肤

像秋天的树叶，纷纷扬落——哦,

我熟透的村庄，将用

更多的骨头和爱迎接来日的风霜。

《老牛》

这么多年，我羞愧于

没给他取个人的名字，

让我叫他就像呼唤我的兄弟。

在春天，他戒掉爱情少于言语。

披甲戴锁，勤于劳动。

当我们坐在家里吃饭，

他在地里咀嚼青草。

谁也无法忘记，他的功劳

就像仓库里无法细数的颗粒。

这个忠实的老伙计啊

我曾经陪他一起去寻找草肥的坡地。

甘愿在风雨里穿着蓑衣为他收割美味。

夕阳下，他比我更像一个沉思者

听一个牧童唱歌、讲故事，还让我

骑过他的背，第一次知道梦想的高度。

如今，他安眠的地方开满鲜花。

母亲总在每年的春耕时节

提醒我们：在离开的前几天

他眼里泉涌的泪水，像秋日里

摔下的一颗颗饱满的玉米粒。

《炊烟》

在我敬爱的乡村，这似乎

是最典型的意象：一缕炊烟丝绸般生起

像一根鱼线，钓下天空的头颅,

贪食人间烟火。暮色中的父亲

独望远山，对生活若有所思的吞云吐雾。

年轻的小伙子，刚给心爱的姑娘

插上南瓜花，就紧张得抱丢怀中的南瓜。

草丛中的老母鸡带着一群孩子回家，昂首阔步

——母亲伟大得像战场上的将军。游手好闲的

土家狗，终于忍不住郁闷的疯吼

仿佛黑夜真有凶残的猛兽。夕阳滑

下归鸟的翅膀之后，一切即刻安静。

此时闭上眼睛的人，再远的距离

也能闻到母亲、妻子或少女燃烧的发香。

它让夜色中的村庄变得如此鲜明、

温柔、并不断的在安详的地平线上升起。

《黑瓦砾》

这层老去的皮，青春的碎片。

从身上褪下之后，像一帖

膏药，又重新贴上村庄的暗处。

这块岁月的伤疤上，小草

总是历经磨难方可重见天日，

花朵鲜艳之内，暗藏孤独的隐痛。

每年,风从上面刮过去，带不走黑；

阳光在上面照耀着，带不来白。它们黑着，

成为时间的硬伤,让更多的果实都提前熟透。

《稻草人》

秋割之后，他们集体沉默的站着

没有表情、不分彼此。但

肯定有一种语言或一首英雄之歌

在田垄和田垄之间悄悄传诵。

麻雀在他们的头顶上叫嚣着威信

并在冬天到来之前住进他们的心脏。

孩子们喜欢饶着不停的奔跑，像围住

一堆篝火，累了，就枕着快乐的童年睡觉。

那时，秋天的风越吹越凉。

天空中的星子日渐稀少。早睡的人们

不知道，他们是否在夜里

和神有过交谈，和魔鬼有过决战。

每一个春天之前的黎明都如期来临。

当有孩子从噩梦中惊醒

母亲总是骄傲的说：不怕，外面

还有人守卫着我们的庄稼、土地和村庄。

《我爱的女人》

我爱的女人，有个花的名字，

和花朵一样美丽。我们一起长大

从小就分享着母亲的奶水。

我爱的女人和我一起采摘过

山茶和野果。在秋收之后

要我为她插上一把草子花。

我爱的女人跑到我面前痛哭，

为了一只受伤的蝴蝶或小鸟。

泪水流过的地方，长出小草青青。

我爱的女人和我在一棵桃树下

结过婚。在温暖的稻草窝里

我狠狠地亲过她熟透的脸。

我爱的女人在有一天晚上忽然和我说起

月亮和星星以及山外的天空多么美丽。

从此花朵一样流失，遥无音信。

我爱的女人在多年后又重新回到这里。

一个人悄悄跑道从前的地方，泪流满面的

和我说起爱情。并告诉我这辈子最大的遗憾

是没有如当初说的，一辈子都死在我的怀里。

《乡亲》

他们都老了。倔强地坐在藤椅上

目光微闭，牙齿松动。再也咬不开

当年的那些种子和野果。为此

我不知道该送他们什么礼物。

奶糖甜得有些可怕，很久以前他们

就说过，这只是年轻人的专利。

而我不能用稻梗重新为他们

打造一副直立的骨头。就只能连夜

将那把钝去的镰刀磨亮，当月色中的

轻风吹过，让他们在尖锐的金属声中

听到又一年的庄稼丰收。

《小溪》

开过的花朵，都已交给流水：

有些已经消逝，有些沉在水底。

多年后，头枕当年那块石头，

需要安静，才能听见一群孩子的脚步

在月色中走近。他们头顶草帽

为了躲避大人的视线，要饶过

多少个田湾才来到这里。然后一个

接一个，扑通普通的跳下水。

像小鸭一样四肢摇摆，脖子扬起

不停的高叫着：多少年前

人类肯定是一条鱼，在水里

自由的游来游去。这时午后睡醒的父母

总会发现孩子们的失踪，逮住就是一顿

皮抽筋。但孩子们的伤痕在

第二次下水后，随水流失——

如今多少年过去，在星星掉落的更深的夜色中，

岁月和岁月之间，我只要翻过一片树叶，

就能忽然间发现：多年前，我们还是个水手。

《种树》

从来年的春天开始，我打算

在院子里种树。在最向阳的地方

种一棵给父亲。多年来的腰酸背疼

让阳光赶走他中的湿气。紧挨着

父亲的身旁，我种一棵给我的母亲。

那样的年代虽然是包办婚姻，

大半辈子的山里山外，她早已习惯

在劳累时用背顶靠着父亲的肩。

我还要种一棵给自己，

在三分之一的人生里，我已背躬屈膝。

闲下来的时候就得好好的站立。

在我的身旁，同样种一棵给我的妻子。

她美丽贤惠，总是拉着我的手

面对同一个方向的风雨。在爱情之间，

肯定还会有我们的孩子。他在月色中唱歌，

献给自己的家人和远山的灯火。

最后在我们的周围，再种一些给我的兄弟姐妹。

太久的骨肉分离，让我们紧紧的拥抱在一起。

不管多少年，我们把灵魂镌刻进

每一棵属于自己的树。死去也不用立碑

只在树上刻下我们的名字。就这样

多少年后，我们活着就是一座森林。

《我们都是农民》

我们都是农民，虽然你们

坚持留在地里，而我已远离多年。

但我们都是农民。我依然

在每一阵风雨里担心庄稼的长势和收成。

我的双手始终为一把锄头保持力量

期待在某一天重新开始早出晚归。

我们都是农民。我们

打一个坑，踩一脚，把语言和爱

连同种子一起埋进土地。

春天的号子撑起劳累

秋天的歌子唱来丰收。

我们都是农民。我们用

一竿旱烟抽走生活的沉闷，

劳累的胡噜喊破岁月的平静。

一亩地多出十斤大米，我们

就要感谢土地、感谢上天

感谢一切与谷子有关的神明。

我们都是农民。种了

一辈子的庄稼。有一天

我们终于把自己也种进地里。我们

把肉身腐烂给又一***的根，

我们把灵魂孵化成又一片庄园下的蚯蚓。

2205年8月28日温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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