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日记|住院部手记(14):《跳楼记》……

《跳楼记》

李存刚

  这次是一个十三岁的中学生。

  他是从不远的外地,通过一个我和他父亲共同的朋友介绍,点名要我医治的。他后来叫我叔叔,他叫得真切而由衷,我最初听到时,感动得几乎掉泪。但那是在他成为我的患者一些时间后的事情。在我和他父亲共同的朋友把他介绍到这里时,他很少说话,更别说要由衷地叫我医生或叔叔了。在他住院的两个月里,我一直没见过他的父亲,我私下里怀疑过,我那位朋友是否真有这样一位朋友,这个中学生是不是真有父亲,我没想过去弄清这个,我想弄清却无法知道的是,这是不是他不喜欢说话的原因。

  我是从他的伤势上觉察到异样的。我每天都见到折胳臂断腿的人,像他一样断掉双腿的却很少。我从医学教材上学到知识和若干年积累起来的所谓经验不约而同地告诉我,男孩的伤来自突然发生又突然被阻断的一次加速运动,而运动的方向极有可能是从足够高的高处,突然向下。那么,是什么样的力量让男孩有了这样的加速运动呢?

  男孩木然(我知道,木然这个词对于一个十三岁的孩子而言是多么的不合适,但除此而外,我实在找不出一个更恰当的词汇来)地睁着双眼,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因为他断掉的双腿,他只能四肢伸展着,平躺在床上,这使得我能够清楚地看清他的脸,看清他瘦弱的身躯。那是一张瘦小而稚气的脸庞,但他木然的双眼,无所谓的表情,以及与他的伤明显不一致的贫血说明,他是个与众不同的男孩。周围的一切,包括一直守护在他身边的母亲,包括我,他视而不见,仿佛我们根本就不存在。这很容易就让我想起网络游戏和隐君子,以及其他我不知晓的为他所热衷的东西。这一点,和他双腿的伤一定来自一次自高而下的加速运动一样,几乎是在见到他的那一刻起我就认定了。

  起初,男孩不说话。但我能够读懂他变形得有些怪异的腿和x光线片上那些无声的语言。我一伸出手,他便开始声嘶力竭地叫喊。嘴里不停地唤:“妈——,我的妈呀!”我很清楚,在普鲁卡因的作用下,他的腿几乎不会有痛感,他的叫喊与来自双腿的感觉明显不相称,他为什么要这样呢?他的母亲就一直在他的枕边,紧紧地,捧着他的手,他一叫喊,她的泪便一股脑往下淌。她一边掉泪,一边自言自语似的说:“我就是骂了你两句,你为啥就真的跳了呢?”她抽泣着,不停地重复着这句话,她的抽泣声和着她的话语,与他的叫喊声交织在一起,在安静的病房,像突然奏起的一曲变调的乐章,突兀,感伤,动人心魂。

  我收回我的手。十多年的医生生涯让我懂得,在事情无法继续下去的时候,我不能勉强自己。我直起身,接过他母亲的话头说道:“真是跳楼伤的哦?”我尽量让自己平静下来。我的话音一落,病房就猛一下安静下来。中学生母亲抬起婆娑的泪眼,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她儿子,她似乎有许多话想说,却一时找不到合适的开头。中学生先前还微闭的双眼渐渐地开了条缝,静静地瞅着我,然后猛一下睁得瞪圆:“关你什么事?”我很庆幸,他用的是“什么”而不是“球”,这符合他的学生身份,同时也表明,他对我,对于我这个他父亲的朋友,还有起码的尊重。想到此,我就不由得微笑了起来。

  我要他写个《跳楼记》的想法就是在那一刻突然冒出来的。冒出来,就一直固执地存在在脑海,至今挥之不去。尽管后来我一直没有见他动手,但我相信,在心里,他一定写下来了的。只是,在他眼中,我是个不合格的读者,他写在心底的文字,除了他自己,他只愿意给他以为合适的人阅读。在医院里,他要做的,就是好好养好他的腿。这一点,我和他是完全一致的。

  我告诉他要他写《跳楼记》,是在一周以后。我照例去查房,他一个人躺在床上,手里拿着块小小的扳子样的***,聚精会神地按着键盘,不时嘿嘿地笑出声来。见我进去,他一下把手里的机子放在一边,喊:“医生叔叔。”我笑笑,说没事的,他就又拿出来,继续聚精会神的打起来。我问:“今年上几年级?”“初二。”“那,在写作文了。”他抬起头,说:是啊,怎么?我又笑笑:干脆,你就写篇《跳搂记》吧。他重又防下手里的***,惊奇地望着我,好像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似的。过了好一会儿,终于说道:可惜没有纸和笔啊。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在病房里四处游荡,看上去,有一种不易觉察的慌乱,话语也很有些勉强。我说那简单呀,我可以拿给你的。这一下,他没再说是或者不是,就继续玩他的游戏去了。

  那以后,我就没再给他提起《跳楼记》的事。他要的纸和笔,我后来也一直没有拿给他,我不知道,如果我拿给他了,他会把它写出来吗?

  他是我遇到的第三个跳楼致伤的患者。第一个是位青年女子,她说她是在下楼梯的时候摔下来致伤的,她的话一开始就被她同时断掉的腰椎、骨盆和双脚彻底否定了,但我没有说什么,楼梯就楼梯吧,反正这无关于医治她的伤,而在她,或许是一段不愿说出的隐痛呢。果不其然,她后来痊愈出院的时候,终于忍不住说出了真相——她是在她初次见面的男友位于三楼的家里飞身而下的,她飞身而下的原因就是她的男友,她说,他就像格致的《医疗事故》里那个中医先生,只是,他在她面前他没能够得逞而已,为了不让他得逞,她就从三楼飞身而下了——她说这些的时候,手里拿着一本《中华散文》,脸上满是难以掩饰的羞涩。我一直没见过她的男友,因为她的话,因为她手里的杂志,看着她一步步,坚定而沉稳地走出医院大门时,我站在她身后越来越远的地方,舒心地笑了。而最近的一个是一位局长,他将自己想象成了会飞的生灵,在成为我的患者之前,他曾经把自己像丢一块石头或者柴禾捆一样从一个很高的悬崖丢了下去,而这也正是他来住院的原因。在一个深夜,他悄没声息地越过住院部四楼高高的玻璃窗,又一次飞了出去。后来我还以《暗夜里的飞翔》为题,记下了他后来的那一次飞翔。在文章的结尾,我这样写到:

  人是没有翅膀的,即便有,也只存在于我们的想象或者梦境里。

  这句话,和我遇到的两个跳楼者的故事,我没有说给中学生听。对于一个十三岁的孩子而言,我不能奢求太多,尽管他也会像我一样慢慢长大,但在十三岁,他就该享受或者经历十三岁应当享受和经历的事,无须其他。他没能够完成我希望他完成的《跳楼记》,此刻我一字一句地写下来了。我在想,如果他真的写了,那会是什么样子的文字呢?我想象不出。我唯一知道的是,他所以在他母亲的眼前从自家二楼的阳台上飞将而下,那绝不是因为他有多勇敢。

2005-11-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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