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日记|住院部手记(15):独舞……

独 舞

  迎面而来的那个人,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似的:他突出的前额看上去饱满而亮堂,小小的双眼微眯着,有些上翻的鼻孔仿佛是它下面明显凹陷和歪斜的下颌和嘴角支出的两个了望孔,走起路来浑身摇摆,像是个毫无乐感的人舞出的杂乱无章的舞步,肥大而浑圆的臀部像两只悬挂在腰身的皮球,随着身子的摇摆不停地颤动,仿佛即刻就要将整个身体拖倒的样子。他身后不远,跟着三个人:左边是个穿唐装肚皮微微有些腆的秃顶男人,不多的头发很随意地搭在头顶,使得他的头更显油光发亮,另一个是约莫三十开外的少妇,不高的个头,染得黄焦焦的头发像深秋里一树随风乱飞的草枝,在他们前边一点的,是一个约莫两三岁、刚刚学会走路的小女孩,脚下平坦的水泥路被她走得高高低低、凹凸不平的。

  很快就知道,他叫磊。他身后的那三个人分别是他的父亲、他的第二位继母、他的第一位继母给他留下的堂妹。渐渐地,就又知道:他的亲生母亲是位小学教师,曾将他从一年级到六年级,又从一年级到六年级,反复教了三遍,在和他父亲离婚后,带着他的姐姐一直在这个小城生活着,离他不到三十分钟的路程;他的第一位继母,是在生下他堂妹的第二个年头因为“宫外孕”大出血死去的,他的父亲,也就是我见着的那个腆着肚皮的中年男人是位老中医,在自己的第二任妻子刚刚犯病时,有同事建议他找西医看看,他说没事的,就阑尾炎嘛,用不着,后来等他将下楼突然晕倒在地的妻子送进手术室时,肚皮里已装满了血……;而他的第二位继母,也就是我见着的那个头发染得黄焦焦的女人,曾经是他父亲的患者,他父亲先是给人把脉,然后又给人量起了三围,接着就连人的下半生也弄来和自己一切丈量了……

  我第一次和磊说话,是在一个下午。他背着一个鼓鼓的书包从我的办公室外经过,一边走一边哼着歌:“啷——啦,啷——啦——……”摇头晃脑的,十分陶醉的样子。从他不断哼出的曲调,我隐约听出他唱的应该是“啦——呀,啦——呀……”,可他的舌头似乎很肥大,不怎么听他的使唤似的。那时候,我已经知道他的父亲和我的同事,但是,我们也仅仅是同事而已,我们年龄相差悬殊,用他父亲的话说:我的年龄还没他工龄长呢,还有就是我们之间几乎没有业务上的来往,因此我们说过的话总共不上十句,平时见了面顶多就是打个招呼,或者微笑一下而已。那天磊从我办公室外经过的时候,我恰好想着某件烦心的事情步出办公室的门,冷不丁就和他撞了个满怀。磊歪歪扭扭的,险些倒掉。我伸手准备抓他的手臂,可被他猛一下狠狠地挡了回来,他歪斜的上唇随即挑起老高。好不容易站住后,他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就又继续迈开步子,“啷啦啷”地哼着,走了。我追赶上去,学着人们一样唤他:“磊哥!”他停下脚步,乜斜着眼答道:“爪——正(做啥子)?”我微笑着上前揽住他的肩,这一次,他没再挡也没躲避我,但也只是停了一下,就又哼着他的歌,若无其事地朝他父亲的办公室走去。

  磊是什么时候不再背书包,走进我的住院部的,我已经记不清了。起初,他还只是偶尔来一次,偶尔唱首歌,但不知道什么原因,他从来不当着我的面唱。每一次,当我寻着歌声和间或响起的放肆的笑声响起的方向赶去的时候,他的歌声就随着我的出现和一大堆放肆的笑声一起戛然而止了,我一出现,他便在一大堆目光的注视下,捂着嘴,低着头,无声地起身离开,那些无所事事的病人或者家属随即跟着潮水一般散去。在住院部,我不知道为什么他不愿在我面前唱歌?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是他父亲的同事,他害怕我去告诉他父亲?或者害怕我说他的歌唱的不好?抑或就是他知道自己不该在病房里唱歌?一次,当我再次听到那放肆的笑声时,我正在隔壁的病房里查房,我悄悄地溜到门口,躲在门框边,不时往病房里瞅一眼,只见磊手拿一张皱巴巴的纸,一边不住地抽泣着,一边在一屋子人面前朗读着什么,像我儿时被老师罚站课堂并当着全班同学念检讨书,但他读出的是什么,我一句也没听清。他每念一句,病房就发出一阵猛烈的轰笑。我的怒火是在轰笑第三次发出以后爆发的。我一个箭步窜到磊面前,磊就停止了朗读,飞快地将那张皱巴巴的纸捏成纸团,紧握在手心,又飞快地将拿着纸条的手背到身后,狠狠地低着头,真像个做了错事的小学生。“这很安逸吗?”我冲人群高声嚷了一句,人群便无声地潮水般散去。我定了定神,揽着磊的肩,轻声问了一句:“你不去看妹妹吗?”磊一定是没想到我会这么说,抬起婆娑的泪眼,望着我,点点头,挣脱我的手,默默地走了。

  磊那次在病房里朗诵的,其实是一封“情书”。情书的接收者,就是那天也在病房里的一位藏族女人,三十多岁,刚刚离了婚;她教磊唱,教磊跳“锅庄”舞,还买东西给磊吃。我问磊,磊说,那是他的朋友,好朋友,女朋友,她说她以后要给我结婚呢。我听磊这么说的时候,那个女人刚刚出院。那个女人离开时我正好也在场,我目睹到的情景是这样的:磊先是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然后猛地跪倒在地,死死地扯住她的衣角,说什么也不让她上车;后来她终于上了车,磊一下摊坐在地,双腿不停地从地上抬起老高,又放下,像是在用腿和那个女人作别,哭得分不清他脸上哪是鼻涕哪是眼泪……好不容易把磊弄到办公室后,磊告诉我,她是他女朋友,说着,就把下颌靠向了前胸,还不住地长长的叹气,真就像一个刚刚失恋的人。

  此后就几乎每天都见着磊,在住院部,白天、下午或者晚上,我在不同的时间里见过他,却一直没见着他父亲和继母的身影。磊好像也已经熟悉了这里的一切,不再老是在一个或者固定的几个病房里进出。和往常一样,每一次见着,我总是想方设法叫他离开,我想告诉他,他不是病人,不是病人家属,更不是医生或者护士,住院部不是他应该待的地方;尽管我知道,这些,磊不一定能懂,但我真的这样很想告诉他。开始的时候,当我问磊“你不去看妹妹哦?”,或者对他说“你爸爸要下班了”,他就手遮住半边嘴角或者挠挠头,有时候微笑有时候极不情愿地离开;渐渐地,他就回答我:“妹妹读书去了”或者“你哄我的”;再以后,我一出现在他所在的病房,他就将头扭到一边,装着没见到我,没听到我的话。如果那天我没太多的事,我会一直站病房,直到他再也熬不住,自己起身默默地走开,可大多数时候,我见他在那里,却没太多的时间,也没多余的心思。于是,我小小的住院部就不时有磊的歌声、放肆的笑声,间或还有雨点般的掌声响起。我似乎也已习惯或者接受了他的存在,习惯了在病房里听到磊的歌声、那些放肆的笑声和掌声。忙碌的间隙,偶尔会遇到磊,这时,他手里总提着一个塑料袋子,里面装着馒头或者橘子什么的,塑料袋在他的手里被弄得像钟摆一样不住地摇晃,发出很细小的极有节律的声响,和他的步子一样,安静而悠然。

  磊不仅会唱歌,还会跳舞。这是那次他送走了那个女人后我才知道的。让磊跳舞的是一位和磊的父亲差不多大的女人,我每天见着的另外一个同事。那天就是她和我一起将磊从地上弄到办公室的。见磊不住地叹气,她就对磊说你跳个舞吧,我猜她以前一定是见过磊跳舞的,要不她不会对磊说得那么直接和肯定。磊迟疑了一下,扭头看了看我,好像有些不好意思,在她的不断鼓励下,磊很快就舞了起来。开始时是一边走一边扭屁股,那样子极像舞台上那些模特儿,后来又唱起了歌:“鞋上只要妈妈好,要妈的黑子像困抱……”他唱的是那首我十分熟悉的歌——《世上只有妈妈好》。他一边唱,一边走着“模特儿步”,几个粗大的手指很不规则地弯曲着,小指一直直直地伸在一旁,像是手里拿着一根细细的针。跳着跳着,磊的泪就再次涌了出来,他的舞步因此变得更加杂乱无章。他终于唱完了,他停下舞步,握着的拳头捂住嘴角,飞也似的向外跑去。这次,我没想到他会哭,他跑出了老远,我还呆呆地坐在那里,沉浸在他的舞步和歌声里。而我那位同事却在一旁笑得东倒西歪、前仰后合的,因为有个很有钱的老公,我那位同事后来不再上班了,可每次在路上遇见她,我就冷不丁想起那天的情景,心里某个地方跟着会狠狠地动一下,又动一下。

  那是我唯一一次见磊唱着《世上只有妈妈好》跳舞。尽管后来我多次见他在病房里走“模特儿步”,但身边总有人为他伴唱,他只是跳,不再唱《世上只有妈妈好》。照例会有雨点般的掌声。看着磊投入的舞步,我不再问他“你不去看妹妹哦?”,也不再对他说“你爸爸要下班了”。有时候,我甚至有些后悔当初想方设法地让磊离开我小小的住院部了;更多的时候,我心里在想,如果他就那样舞下去,一个人,在别人的掌声里,或者哭泣着,独自舞下去,多好……

(约3240字)

05-11-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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