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日记|偷书……

  编者按:文章以六十年代中期,在那文化荒芜的特定时代偷书的一件事。深刻地勾画出那个年代的人种种内心矛盾和精神困惑。他们在矛盾与痛苦、怀疑与反省、脆弱与坚韧、希望与失落、毁灭与创造的自我挣扎奋斗中,还在不懈追求着文化中的精粹。文章语言朴实生动,感情自然真实。

  偷者,窃也,若将这二者连接起来,就是鼠窃狗偷。而鼠窃狗偷之辈,则是附着于人类社会健康肌体上的毒瘤,向为人类所不齿,急欲去之而清洁自身。尽管这种人在两千多年前,曾为孟尝君盗裘叩关,使这个拥有三千食客的豪门纨绔免于刀剑血灾,但这类人对社会秩序的倾覆,对社会稳定的破坏仍为人类社会所不容。

  在下在青年时代曾干过这类勾当,不过所偷窃的对象是人类文明、进步的阶梯——书。民间不是有一句俗话,偷书不是贼吗?所以,今天在这里脸不红,耳不赤地向大家公之于众,以使经历过那个时代的“老三届”,和现在八十、九十后的年青人重温,乃至知晓发生在共和国六十年代中期,在那文化荒芜的特定时代,发生于我身上的这一桩怪事。

  让我们进入时光隧道,重新回到那不堪回首的一九六六年。在铺天盖地的大字报狂潮中,宁静的校园被红袖章颠覆,琅琅的读书声让位于停课闹***,尤其是批判“三家村”的极端,导致对传承人类文明的书籍的禁锢,造成当时可读的文艺书籍就只有“艳阳天”,“欧阳海之歌”这两本红色作品,对于六亿中国人来说,这是一个文化沙漠的时代。

  在那段日子里,由于本人出身异类,被阻隔于游山玩水的“***大串联”之外,与同为纳入另类的一帮学友们徘徊于蛛网罗织的校园,流浪于“***口号”震耳欲聋的街头,被排斥的屈辱感锥痛于心,每晚看着被批斗父亲的花白头发悲从中来。在那里去寻找心灵的寄托,忘情那山青水绿的世外桃源?面对那两本读腻了的“红色经典”,其中的“红色”激情与现实世界形成的巨大落差,让人感到心里空落落的,躁动的青春急需用文明的乳汁来调养,在那里去寻找我们可读的书呢?

  一天,我和同为另类的“小夫子”蝺蝺浪荡于空寂的校园。时值深秋,枯枝黄叶蔽道,教舍门窗破败,满目疮夷。我和“小夫子”信步来到图书馆,当我一脸茫然匆匆而过时,被后面的“小夫子”叫停,只见他眉眼间露出喜色,把我拉到图书馆紧闭的大门前,隔着灰蒙蒙的玻璃窗,向里面指点着,轻声向我耳语,看,好多书呵,封神榜、西游记、东周列国志;循着“小夫子”的指点,我眼前一亮,校图书馆这们多书还这么完整无缺的保存在这里,弄几本回去多好,我询问地看着“小夫子”;“小夫子”把头摇得象拨浪鼓,隐在眼镜后面的金鱼眼瞪得多大,指着大门上的铁将军和尺许长的封条,吐了吐舌头。

  这里,不妨赘述几句,介绍一下后面将要与我共同作案的“小夫子”。若按现在的职业界定,“小夫子”应该出身于文艺家庭,其父是当时县曲艺队的评书艺人,受其父粗通文墨,精熟于旧式通俗演义的影响,当时的“小夫子”在班上经常向我们滔滔不绝的卖弄“三侠武义”、“施公案”等武侠小说中的某些章节,加之扣在鼓胀金鱼眼上有酒瓶子底部厚度的眼镜,班上同学就戏称他为“小夫子”。因其父在解放前给大军阀邓锡侯说过堂会,故在运动初期被第一个楸出来打成牛鬼蛇神,并第一个在县城游街示众。由此,“小夫子”也就和我同处另类,惺惺相惜。

  我回头看了看空寂无人的四周,又仔细端详着架在橱窗中蒙尘的图书,心中陡然升起一股觊觎之念,这些书被冷落在这里,何不如弄些回去,管它外面春夏秋冬,躲进小楼,翻阅咀嚼,强似于这样一天天无所事事多好。于是,我用鼓励的眼神望着“小夫子”,你说你老爸游街后,回到家里把所有的书全部烧成了一堆灰,你还守到那一堆灰哭了一场,今天这么多书,够我们看几年了吧。“小夫子”还是指着图书室门前的铁将军,胆怯地摇着头,我则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只见他定定地望着橱窗内的图书,咬着牙齿低声应道,那就今晚上来,我把家里的钳子带来,你拿一匣火柴,一言为定。

  好不容易熬到晚上十点,当我们两人各自腰缠一个麻布口袋在学校后边的黄家巷碰面时,“小夫子”一身黑衣黑裤的装束,外戴一顶把护耳都放下来的黑棉帽让我哑然失笑。我拍着他那厚实的棉帽,嘻笑着问道,今天又不冷,你把它戴到做啥子?“小夫子”煞有介事的说,“三侠武义”里头那些侠客晚上出来都是黑衣黑裤黑头巾,这一身黑是便于与夜色溶为一体,还有就是对其它人有一种威慑作用;说着,他又从裤兜里掏出一双手套,小声向我耳语,一会儿撬锁的时候,把它戴到手上,免得留下指纹。“小夫子”周全的准备让我对他顿起敬佩之意。

  循着昏黄的路灯光,我们爬上墙边一棵大树,我首先爬上围墙,试着一纵身跳进墙内,还好,下面是绵软的草丛,我向黑暗中骑在墙头上的“小夫子”示意,要他往下跳,可是,他却猫在墙上,畏畏缩缩试着伸出单腿,放了两下,迟迟不肯落地,在我小声呵斥声中,他终于两手扳着墙头梭了下来,落地时坐了个屁股墩,我急忙把他拉了起来,一叠声地问,摔痛没有,他却拍着屁股上的灰尘,解出腰间的麻袋,奔向图书室。

  到了,黑黝黝的图书室象大山似的压得我们喘不出气,“小夫子”麻利地戴上手套,拿出钳子,扯动着门上的铁将军,黑暗中看得出他龇牙咧嘴,使出吃奶的力气,甚而从棉帽边露出的头发都渗出了汗珠,把门的铁将军仍然纹丝不动,急火攻心的我连忙从他手中夺过钳子,夹着连接铁将军的板扣一阵乱撬乱摇。在一声轻微的吱呀响动中,黑沉沉的大门吞噬了我们两个瘦小的身影。

  在一排书架前,我划燃了第一根火柴,随着一团桔黄色的亮光,心中是狂喜过后的狂跳,喜的是白天的梦想马上就要得以实现,跳的是此时会有巡夜人到来吗?!而“小夫子”这个闷虫却没有我的担心,只见他不停的吹促我快划火柴,嘴里并不停的叨叨,看不到了,火柴,火柴!

  借着火柴的亮光,我们饥不择食的拣着各种书籍,包括阅读起来非常吃力的“古文观止”,“史记选”、“聊斋”等传统文化中的精粹。在一阵春蚕舐叶的悉索声中,我们完成了这一顿文化饕餮,我们两个人背负着两麻袋战利品攀墙而出,回到家时,已是半夜十二时左右。

  第二天上午,我和“小夫子”若无其事的来到校园,闲庭信步似的转到图书室,但见被我们弄坏的大门已用铁丝紧紧的缠绕了起来,没有一点风声,没有一点议论,忐忑不安的心终于落了下来。

  在以后的日子里,我们远离尘嚣,避开鼓噪,怀里揣着珍爱的书籍,在清流急湍的涪江岸畔,在古木森森的南山一麓,我们在文化的海洋里拾贝,在浩淼的历史里巡踪,在优秀灿烂的传统文化里去寻找自己的人生坐标。当读到胡诠的《戊午上高宗封事》时,对文革造成的乱世似乎有所感悟,但不敢往深处想;而在品尝传世名篇骆宾王的《为徐敬业讨武曌檄》时,对那个上窜下跳的女人有一种发自内心的愤慨;及自遭遇时代弃儿般的上山下乡时,在反复咏读孟子的“生于忧患,死于安乐”中,增强了坚强生活的勇气和信心……虽然世事沧桑,时代变迁,这青年时代窃得的这一笔财富够我受用终身,这批书籍现在仍然洗涤着我的灵魂,其“修齐治平”的人生理念时时激励着我做一个忠诚的炎黄子孙。

  至今,那一晚上“偷书”的经历仍时时浮现在眼前,尤其“小夫子”那一身黑衣黑裤和准备周密的白手套还让人窃笑不止,酒后喷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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